2013年4月29日 星期一

「應許之國,雙重人生」


2012年日本電影旬報年度十大佳片之首的「應許之國,雙重人生」最近將在新北市電影節放映,在近日北韓彷彿成為全球公敵之際,觀賞以在日朝鮮人為主角的該片有如一道歷史切片,劃破迷思,看到親情割裂與國族認同的傷口。

「應許之國,雙重人生」是梁英姬執導的第一部電影,在日朝鮮人出身的她,出生於1964年,父母是金日成政權擁護者,父親更曾是「在日北韓人總聯合會」的 領導人物。該會在1959年到1984年間力推「歸國」運動,鼓勵在日朝鮮人返回北韓這個「社會主義的人間天堂」,前後約9萬名北韓人投入祖國懷抱。1971年秋至1972年春,梁英姬3個哥哥陸續被狂熱的父親送回北韓,留下6歲的小女兒梁英姬在日本和父母相伴。

梁英姬的父親當時相信兩韓很快就會統一,因祖國北韓不但供給僑民大量經費在日本辦學校、更應許僑民返鄉後美好的教育與工作遠景,讓在日本受排擠屈辱的父親認為兒子只有回北韓才有希望,沒想到兩地差距愈來愈大,3個兒子也一去不能回。

1999年梁英姬最小的哥哥因病獲當局特許赴日治療,可是兩周後就被緊急召回。1996年起,梁英姬往來東京與平壤間以影像記錄父母、哥哥與姪女家族三代的故事,先後推出「親愛的平壤」(2006年)與「再見平壤」(2011年)兩部紀錄片,但也因此遭北韓禁止她入境。去
年上映的「應許之國,雙重人生」雖以戲劇形式呈現,但梁英姬坦承,片中安藤櫻飾演的妹妹角色就是她的化身,紀錄片因政治禁忌無法表明的改以電影戳破,某些紀錄片中真實的對話更直接移轉到電影。

「應許之國,雙重人生」幾乎照著梁英姬一家的變動走,井浦新飾演的哥哥16歲被父親送去北韓,25年後因腦瘤終於獲准到東京接受治療,得與闊別多時的父母、妹妹團聚,只是還有一位和他同行、負責監視的男子始終守在門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東京家的客廳高掛著金日成、金正日的照片,為歡迎兒子返「家」,開咖啡店的媽媽煮了一桌菜,更沒忘記兒子最愛美乃滋、蕃茄醬與漢堡。

當年的朋友和已是醫生娘的初戀女友歡聚飲酒,迎接哥哥。既是在日朝鮮人又是同性戀的朋友彈吉他唱出昔日大家最愛的歌曲「白色的鞦韆」(白いブランコ),聊 到哥哥曾彈著初戀女友送的吉他練唱「白色的鞦韆」,大家唱著唱著忽然停下來,聽哥哥清唱「夕陽已西下、妳靠著我的小小肩膀微微顫抖,當我吻妳,鞦韆溫柔地 搖晃著.... 」

哥哥和妹妹與友人聚會結束深夜回家,發現爸爸坐在樓梯間帶著怒火焦急質問,媽媽卻笑著說,爸爸已在這裡坐好久了。

哥哥在醫院檢查後,醫師告知若只在日本三個月,無法觀察和追蹤病情,不願為他開刀。就在妹妹努力為哥哥找其他醫師時,一通北韓電話打來,要求哥哥在兩天內回平壤。得知哥哥忽然要回去,媽媽匆忙把為兒子、媳婦與孫子存錢的三隻小豬打開,拎著一大包零錢出門。
哥哥則在買好兒子要的球鞋與足球後,約初戀女友在黃昏的河邊說再見。

哥哥離開那天,穿上媽媽準備的新西裝與新鞋,監視人員也有一套,他們都在黑西裝的領子別上有金日成頭像的胸章。哥哥在去機場的路上,搖下車窗,又唱起那首「白色的鞦韆」。

構思半年、兩周殺青的「應許之國,雙重人生」經梁英姬不斷反芻思索,將家庭悲劇擴大為國族哀歌,南北韓分裂讓在日朝鮮人留下的備感歧視、離開的又失去自 由。全片自始至終籠罩於低壓冷調氛圍,流暢地敘述家庭成員從分開、團聚到別離的過程,各自承擔「北韓人」不同的原罪:父親的兩難、母親的無力、哥哥的寡 言、妹妹的憤怒,素樸平實的影像也如紀錄片般攫獲每個生活細節。

「應許之國,雙重人生」的英文片名是「Our homeland」(我們的家園)、日文片名直譯是「家族的國度」,兩者都點出電影中家與國的主題。梁英姬的父親是濟州島人,15歲離鄉到大阪工作,但一生未歸化日本,死後依遺願葬於平壤。在大阪出生、成長的梁英姬從小學到
大學都是讀「在日北韓人總聯合會」成立的學校,直到10年前才申請取得日本國籍。

他的父親未因故鄉濟州島認同南韓,反而因意識型態把北韓視同祖國與「夢土」。梁英姬看穿父親夢土的虛幻,捨棄「Fatherland」的憧憬,當起家族唯一的「日本人」,自由來去每個異鄉,不斷講述「Fatherland」的故事。

梁英姬曾說,她在拍電影時常常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導演,一個是真實的她,尤其拍攝哥哥與友人在小酒吧唱「白色的鞦韆」那場戲時,她一度哭到無法拍下去。 「白色的鞦韆」是什麼歌呢?它是日本歌唱團體ビリー・バンバン「BILLY BAN BAN」在1969年推出紅極一時的歌曲,也是四年級日本歐吉桑的青春之歌。

如果想聽,在這裡http://www.youtube.com/watch?v=PX_luHPo0s0

2013年4月17日 星期三

跨越世紀的情書

看「跨越世紀的情書」(The words)時,一直想到伍迪艾倫。這和
影片場景選在紐約無關,而是片中一名作家藉抄襲另一名作家作品成
名的情節和美國作家到巴黎的際遇,曾分別出現在伍迪艾倫的「命中
注定,遇見愛」(You Will Meet aTall Dark Stranger)和「午夜
‧巴黎」。

「跨越世紀的情書」以多寶格的方式展開,3位小說家寫出3個故事,
但是他們個人背後又有的故事。首先登場的是小說家丹尼爾奎德在小
說朗讀會上公開新作品「The words」(也是電影的片名)的片段,
新書內容描述年輕小說家布萊德利庫柏苦熬多年終於成功獲獎、名利
雙收,但卻被一名曾是小說家的老人(傑瑞米艾恩斯)跟蹤。

原來在幾年前布萊德利與妻子柔伊莎達娜前往巴黎蜜月時,妻子買給
他一只老舊卻典雅的公事包,某天他獨自一人打開包包,沒想到夾層
竟有一份泛黃的小說手稿「The Window Tears」,讀之驚豔不已,忍
不住在自己的電腦中一字不漏重寫一次。之後妻子意外在電腦中看到
這篇小說,驚覺丈夫心思文筆更勝以往,鼓勵他爭取出版機會,果然
小說以他之名順利出版,他也成為文壇最受矚目的新秀。

一天布萊德利庫柏在公園休息,隨他而至的傑瑞米艾恩斯告知「The
Window Tears」其實是他年輕時在巴黎所寫的故事,布萊德利又驚又
愧,但傑瑞米只淡淡地說起自己在二戰後以軍人身分到巴黎發生的一
段愛情。當時18歲的傑瑞米愛上一名巴黎女孩,留在當地找了一份記
者的工作,兩人結婚生女,但幸福生活卻因女兒病逝告終。傷心的妻
子留書返回娘家,他則在巴黎以悲傷的遭遇為題材寫出「The Window
Tear」,並帶著手稿去找妻子。

妻子在他離開後,讀了故事大為感動,決心重回他的身邊,但竟把裝
手稿的公事包忘在回巴黎的火車上。原打算和妻子重修舊好的他,因
失去珍貴的手稿大發雷霆,兩人從此分開。多年後他在紐澤西的火車
上看到前妻,但她身邊已有男人、小孩,他們的愛與那個寫出來的故
事都已消失不見。

傑瑞米找布萊德利的目的不在指控剽竊或要求正名,只想以過來人的
經驗和他分享、甚至是警告。年輕時視創作高於人生,妻子只是靈感
,到頭來落得抑鬱孤單的下場。布萊德利逃不過良心譴責,想公開內
情,卻遭出版商阻止與妻子的憤怒不解。至於寫出這篇小說「The
Words」的丹尼爾奎德同樣面臨與妻子分居的問題,面對美麗且鑽研
創作的女讀者奧莉維亞懷爾德不斷地言詞挑逗、挖掘作者實情,兩人
也同時逼進創作與人生的窘境。

一樣是文采有限的作家藉他人之手成功,伍迪艾倫「命中注定,遇見
愛」不像「跨越世紀的情書」般以複雜設計的結構層層呼應,而只是
全片一條支線:一名作家因好友意外昏迷,於是將友人的作品改成自
己的出版,但書受好評後,友人竟逐漸清醒。儘管伍迪艾倫只是信手
捻來般的發展一段,但黑色幽默風格的充滿戲劇張力,正中道德諷刺
的要害。

「午夜‧巴黎」作家歐文威爾森夢迴1930年代巴黎美國文士風華,當
年海明威舊宅成為「跨越世紀的情書」裡小說家布萊德利的朝聖景點
,並從看到海明威以歐洲生活為本的「妾似朝陽又照君」,引出另一
美國作家傑瑞米艾恩斯年輕時代的巴黎情愛「The Window Tears」。

「跨越世紀的情書」安排種種轉折,精心對比創作與人生,但影片要
說的話,換成伍迪艾倫,三言兩語就清楚明白了。

2013年4月16日 星期二

漂流的昭和年代---辰巳嘉裕與邱金海

漂流的昭和年代---辰巳嘉裕與邱金海


2012年6月10日是日本劇畫大師辰巳嘉裕76歲生日,73歲那年他出版
一本855頁的半自傳劇畫「劇畫漂流」,75歲時這本厚重的書由新加
坡導演邱金海化成96分鐘的影片「Tatsumi」(辰巳),並於6月15日
以「昭和感官物語」之名在台上映。

「昭和感官物語」以「昭和」年代的「物語」,透過動畫、短片和紀
錄片形式呈現,從邊緣人物角度切入戰爭、謀殺、亂倫、工殤、色慾
等,懷舊的基底下是冷硬的寫實批判與內斂的傷懷。

影片從辰巳嘉裕出席手塚治虫過世七周年追思會開始,因感傷先行離
場的辰巳從未掩飾對手塚的崇敬,但在創作上他卻自闢以成人為讀者
、強調情節的「劇畫」路線和通俗可愛的漫畫區隔。

接著登場的5個故事都改編自辰巳嘉裕的短篇劇畫,並穿插辰巳嘉裕
的成長創作回顧。這5個故事分別是「地獄」、「心愛的猴子」、「
男人的砲彈」、「使用中」與「再見」,分開來看是獨立的短片,引
入全片又彼此呼應,描繪二戰失敗以來到力拚經濟翻生之間,底層庶
民掙扎求活之餘,慾望的壓抑與暴走。

「地獄」以一張廣島原爆時的牆印照片,為戰爭與人性留下殘忍的定
格。辰巳嘉裕說,這張照片真實存在,第一次看到時非常震撼「竟有
人以此方式留下最後身影」。

經過好幾年,他忘了這張照片,直到一次日文版「花花公子」向他邀
一篇題材不限、長度約30頁的畫稿,他才又再想起這張照片,並親自
到廣島原爆博物館,看到一張所有罹難者燒焦成不同形狀的照片。他
漫步城中,印象揮之不去,於是想說一則故事:某人拍到一張焦黑影
像照片不但因此改善生計、人生也不同....。

「再見」裡美國大兵和日本風塵女讓人聯想到松本清張「零的焦點」
,但辰巳嘉裕的筆如匕首,直刺象徵軍國主義與父權的標的。

「男人的砲彈」一樣延續對戰爭的反省,自戰場退敗又將告別職場的
老歐吉桑,只能以不舉的陽具在神社大砲上灑尿,妒羨英年戰亡、永
遠不老的同袍。

「心愛的猴子」與「使用中」的主角都因生活壓力逐漸扭曲,工廠噪
音形成的冷默疏離與公廁的色情塗鴨以奇幻的情欲抒解暫時打破現實
禁錮,但又墜入另一層牢籠。

邱金海在「昭和感官物語」中首度嘗試以大量動畫重現辰巳嘉裕的手
繪筆觸,而他對影片動畫團隊最主要的指示就是「看起來要和辰巳的
畫風一模一樣,我們不是拍動畫,而是讓劇畫活生生動起來。」

由於動畫團隊是由Phil Mitchell領導的25位印尼動畫師組成,為讓
他們了解辰巳嘉裕昔日的生活,還花了3個月時間讓他們從小津安二
郎電影與大批老照片中熟悉什麼是「昭和感」、甚至連50年代大阪的
公車、電車的模樣等生活細節都精確複製。

在配音部分,由曾在「魔女的條件」中飾演松島菜菜子男友的別所哲
也一人為6個角色獻聲,並擔任旁白,聲音表演與故事一樣豐富。片
中辰巳嘉裕母親的聲音,還因他認為不像,一再更換聲優。

辰巳嘉裕有位比他年長11歲的漫畫家哥哥櫻井昌一(筆名,後來曾在
1959年與另6位漫畫家一起加入辰巳發起的「劇畫工房」),但哥哥
因身體不好,長年在家休養。在漫畫領域辰巳比哥哥更早嶄露頭角,
中學時即投稿賺錢貼補家用,導致哥哥曾因妒嫉將他的畫稿撕毀,這
些點點滴滴都從「劇畫漂流」移轉到「昭和感官物語」。

「劇畫漂流」是辰巳嘉裕以日本「私小說」傳統繪製的「私劇畫」。
他坦承,一方面想保持距離、一方面因天性懦弱,所以書中主角是以
「Katsumi」這個名字,不過書裡無論是父母、兄弟姊妹、朋友、漫
畫家或故事全是真的,他也笑稱「出版至今沒因此惹上任何麻煩。」

在粗礪質感的動畫尾聲,黑白縱橫的線條裡,年過七旬的辰巳嘉裕手
握畫筆忽然出現在彩色的紀錄片裡,這才驚覺年歲匆匆恍若一夢。辰
巳的筆始終沒停,堅持在漂浮人世當永遠警醒的藝術家,還已為邱金
海想好下一部電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