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9日 星期五

誰的失憶--「我的母親手記」

「柔道六段、熱愛美酒、心胸寬大溫暖的人、一生忙碌幸福終老」這
是日本文學家井上靖妻子提在他墓碑上的註記。但井上靖的母親是如
何看他呢?根據井上靖自傳小說改編的電影「我的母親手記」裡有一
段對話如下:

琴子:「爸爸小時候是怎樣的人?」
八重:「他呀... 他一直在找... 找一個地球上沒有的小小海峽。」

由樹木希林飾演的八重是井上靖筆下「伊上洪作」的母親,多年來,
井上靖一直以「伊上洪作」為他作品裡的「分身」,寫了一系列小說
,原田真人執導的電影「我的母親手記」繼續沿用這名字、由役所廣
司為主角,拍出洪作與母親八重、女兒琴子間的故事。

井上靖小說格局恢宏,但總有潛在一股沉鬱孤獨的氣質,不少研究者
歸因於他的「棄兒」身世。井上靖5歲時母親將他拖給曾祖父的小妾
,帶著妹妹們前去找在海外工作的軍醫父親。井上靖始終認為自己遭
母親拋棄,只能與小妾一起在倉庫相依維命,即使13歲時這位母親口
中的「倉庫阿姨」過世,他又與父母團聚,親子關係仍舊疏離。

電影就從疏離了幾十年之後的1959年說起。因父親病重返鄉的作家,
在妹妹們眼中和父親愈來愈像,但他不承認,到病榻前拿小說暢銷讓
眾人忙碌不已的情況說嘴,父親從被褥中伸手握他,他竟驚嚇到當場
甩開。匆匆離去之際,母親追上來交給他父親研究栽植的山葵,要他
帶回東京。

伊上一家譜系龐大但有一支流著孤獨另類的血液:洪作的軍醫父親戰
後返鄉連聽診器都不戴,全心投入栽種山葵;洪作的小妹拒絕婚姻,
只愛骨董藝品;洪作就更不用說了。山葵得在山中栽植且須乾淨水源
,才能培育出頂級的沖鼻滋味。洪作這家也有如「山葵家族」,遠看
不從流俗,親近時卻可能嗆辣逼出眼淚。

身為井上靖靜岡中學「學弟」的導演與編劇原田真人,熟悉井上靖身
世與作品,在「我的母親手記」中大量引用井上靖文章或將之融入影
像情節。如井上靖散文「記父親」裡所寫:「父親去世後,我頻頻感
到父親活在我身上。在街上走時我想,現在自己的步態和父親是相同
的;吃著食物、呷著茶、洗著臉、躺在床上...。」「父親去世,我
才知道父親像一扇屏風把死亡和我隔開;父親去世,我才看見自己前
途上死亡的海面....。」「父親去世後,母親仍健在,把死亡和我隔
開的兩扇屏風,有一扇還庇護著我。」透過役所廣司念出如詩般的文
字,情感如潮浪波動,第一波是父親、再傳到母親、餘波擴散至「倉
庫阿姨」。

「倉庫阿姨」名為加乃,井上靖曾祖父(井上的父親為贅婿)為給這
位小妾名分,讓她以井上靖母親養母的名義進入井上家,加乃也算是
井上靖沒血緣關係的祖母。小妾地位低下可想而知,她與「棄兒」井
上靖因此形成某種「同盟」關係,共同對抗母親本家的「敵人」。片
中的伊洪記得小妾在小橋上第一次牽起他的手,更記得每回他們從倉
庫回本家,她總從廚房進去卻要他走正門。「祖孫」關係愈親,洪作
與母親的距離也愈遠。

洪作罹患失智症的母親,許多話一說再說、有時撒潑如幼童,也因失
去記憶的禁錮,情緒終於解放,說出對丈夫生前的容忍、把照顧她的
女兒、女婿當僕人,一再要求兒子找出家族多年的奠儀簿、以清楚還
清每一筆人情。這些人情債裡,她唯獨算不清的只有一筆,就是兒子
與「倉庫阿姨」間的關係。

電影裡伊洪在舊物堆裡找出陳年奠儀簿與描述「姨捨山」故事的童年
讀物,泛黃發黑的書頁記錄人生的舊帳。「姨捨山」是日本古代將老
人丟棄在山中的傳說,但這描述孩子把母親丟棄的故事,卻讓洪作在
5歲時哭一次、13歲時又哭一次,因為他想到的是自己兩度遭棄。

拋棄老母親的姨捨傳說從木下惠介到今村昌平在日本都以「楢山節考
」為名搬上大銀幕,犧牲老人、成全子女的旨意一代傳過一代。「我
的母親手記」裡再度出現此意象,解讀出繁複的層次。不但從母、子
的角度看遺棄、被棄,又逆轉至彼此珍惜、和解的答案。

井上靖有二兒二女,但「我的母親手記」裡原田真人安排伊上洪作像
「李爾王」般有三個女兒。在家中洪作是威嚴獨斷的父親,大女兒先
結婚生子、二女兒與三女兒(宮崎葵飾演的琴子)都好文藝,前者體
弱多病、後者直率貼心。其實井上靖本有三個女兒,二女兒因早產夭
折,電影讓二女兒「復活」但卻格外纖弱,最後先出言抗議父親的專
橫管教、更擺脫父親的保護傘赴美求學。

透過洪作的二女兒和大妹,片中提到了兩部電影、也向兩位大師致敬
。一部是二女兒哭訴父親在她看柏格曼電影「處女之泉」時硬是打電
話來要她回家,讓她無法知道結局;一部是大妹在電話裡和他聊到母
親時叨叨唸著:「我們這樣會讓人誤會我們像那一些電影中不孝的子
女,有一部爸爸媽媽到東京的電影、裡面的孩子是醫生、還有美髮師
..。一段抱怨讓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內涵不著痕跡地浮現。

親情的割捨造成記憶的斷層,但弔詭的是,罹病母親八重保留到最後
的回憶殘篇,竟是「以小說竊取家人靈魂」兒子失落的創作往事。失
智者依然記住,以文字印刻情感的卻在潛意識中刻意遺忘。最後母子
因一頁白紙黑字、有若契約般的詩稿,重建共同記憶,生命裡撕裂的
傷口也得以癒合,療效更勝當年母親所送的平安符。

當洪作以「姨捨」的姿勢背起怕海的母親走在沙灘上,眼前遼闊無邊
的死亡之海也成了可以橫渡的小小海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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