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心」vs.「遲來的守護者」

基督宗教是西方文化重要核心，但一樣教義、多種詮釋，套在人身上
，可以是解脫、也可以是束縛。「自由之心」反映基督教信仰因種族
、階級的扭曲；「遲來的守護者」則以尋親故事呈現天主教信仰的爭
議。兩片均透過對照的方式，重現立體的時代氛圍，人物各自表述後
，看見天堂與地獄往往來自同一個概念。

「自由之心」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不少人認為影片的黑奴題材是「
政治正確」下脫穎而出的關鍵，但這答案只偏頗地簡化創作者的企圖
。該片改編自1853年所羅門諾斯拉普的自傳，小提琴樂師所羅門本是
自由人，被騙淪為黑奴的12年間先後經歷兩個主人，他們同為基督徒
，均對黑奴引述聖經，但一個溫和、一個暴虐，也正是奴隸制度下兩
種白人主人的典型。

南北戰爭前，美國南方的基督教會與蓄奴者關係複雜，某些教會更支
持蓄奴。聖經中常將「上帝與人類」比喻為「主人與僕人」的關係，
這種類比，正好成為農場主人對黑奴最好的「忠貞」教材，教導黑奴
忠誠與服從乃是「天職」。

「自由之心」裡，所羅門的第一個主人福特（班奈迪克康柏拜區飾演
）心思細膩卻軟弱怕事，他知道所羅門受過教育、與其他黑奴不同，
也懂得適時獎賞鼓勵，但緊要關頭又怯縮自保。信仰虔誠的他，在周
日禮拜當著家人與奴僕前唸出「凡自己謙卑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
裡就是最大的。... 凡使這信我的一個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
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裡。（馬太福音18：4-6）」但就在他
的聖經念白中，另一名因被迫與兒女分散而痛哭不止的女黑奴卻被強
行送走。

「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裡」的經文，有如預
告接下來所羅門因毆打白人工頭、遭到近乎上吊的懲罰。福特在所羅
門被虐大半天後，匆忙砍斷繩索，但礙於社會與經濟壓力，只得將他
轉賣給下一個主人。

第二個主人艾普斯（麥可法斯賓達）在電影中一登場先來一段聖經（
路加福音12:47）：「僕人知道主人的意思，卻不預備，又不順他的
意思行，那僕人必多受責打」，不只刻意強調「多受責打」以合理化
、鞭打僕人的行為，甚至以此為威脅，高舉手上的聖經說：「這是聖
經的經文」。

艾普斯的農場生產棉花，所羅門到此也從雜工變農奴。1792年新式「
軋棉機」（Cotton Gin）出現後，棉花供不應求，農場主人為了利益
，紛紛逼迫黑奴加長工時。片中農場主人以棉花產量衡量黑奴價值、
或鞭打黑奴背部避開有勞動力雙手的施虐情景，本諸歷史的細節重現
，格外寫實。

蓄奴者利用基督教當馴化黑奴的工具，但另一方面基督教反而提供黑
奴精神上的慰藉、凝聚向心力。當黑奴在烈日下勞動致死，一群黑奴
群聚於喪禮唱出福音歌曲「奔流吧，約旦河」（Roll, Jordan roll
），所羅門從沉默到加入合唱的轉折，點出他與其他黑奴間由隔閡到
認同的過程。蓄奴者因私利假借基督信仰而沉淪，黑奴反在苦難中因
基督信仰找到救贖的力量。

相對於導演史提夫麥昆前作「飢餓」和「性愛成癮的男人」，「自由
之心」較為四平八穩，但這種穩定仍延續其一貫由感官切入的冷調偏
鋒。看過「食」與「色」慾望的兩極，「自由之心」以膚觸痛感連結
社會與精神面，觀察「吃人」的體制如何合理化剝奪一個人的存在，
去掉名字、奪走知識、只留下堪當工具的肉體。

至於「遲來的守護者」則將一場愛爾蘭老媽媽的跨海尋子之旅，轉換
為公路悲喜劇，又像音樂裡的合聲對位，每個角色互不同調，但既有
天主教徒（茱蒂丹契飾演的菲洛米娜）與放棄信仰者（史提夫庫根飾
演的記者）的互動、還有教徒與修道院、知識菁英與市井小民的對話
。層層叩問與辯證，表面在尋找未婚生子後五十年的答案，其實在揭
開信仰的偏執與寬容兩種可能的面向。

少女菲洛米娜初試雲雨、嘗到情慾甜美就因懷孕被送往收容未婚懷孕
女子的修道院，憑勞力換取溫飽。對修道院的修女而言，此地新生命
的誕生都來自靈魂的墮落，生產的劇痛、甚至產難都是少女應得的重
罰，不配請醫師接生，自然將帶罪出生的孩童視同院方私產販售也不
算什麼。

從新聞界轉戰政壇受挫的記者馬汀，清楚宗教對人性的禁錮，早早脫
離，面對進教堂的菲洛米娜住嘲諷「真正該告解的是天主教會吧」，
見到修道院掩飾諉過行為後更嚴詞怒罵。反倒是菲洛米娜和當年送她
兒子照片的修女在半世紀之後重逢，對方堅持「一切交由耶穌基督審
判」，她卻說出「我原諒你，因為我不想繼續憤怒。」

修女與菲洛米娜的胸前都掛著十字架項鍊，但前者死守教條，眼中只
有他人如橫樑般的過犯，堅不認錯；後者以羅曼史小說平衡人世的嚴
苛，選擇原諒。

「一代宗師」的香港基因

電影「一代宗師」代表香港進軍奧斯卡外語片失敗，對香港影迷而言
，難免遺憾，畢竟在華語電影於1980年代中期崛起世界影壇後，兩部
曾代表香港角逐奧斯卡外語片的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與「霸王
別姬」都缺乏「港味」。相較之下，「一代宗師」雖大半在中國大陸
拍攝，但主要工作人員來自香港，故事更以香港為起點和終點，回顧
一個世代新移民的動盪流離。即使在電影跨國合作、「混血」已到難
辨「血統」的現在，「一代宗師」仍飄散濃濃的香港氣息。

王家衛在奧斯卡入圍名單揭曉後，針對張叔平及Philippe le Sourd
以「一代宗師」獲提名時發表感言，第一句就是「電影有沒有國界呢
？電影世界只有一種語言，就是以心傳心」，他衷心祝賀兩人代表香
港取得提名，「這不僅是香港電影的光榮，也是對所有香港電影工作
者們有所堅持的肯定。」短短約一百字，提了三次香港。

「一代宗師」裡的葉問在開場武打戲結束後，有段生平自述，談起自
己是廣東南海佛山人，父親葉靄多在香港文咸西街經營南北行生意，
一句話讓他與香港有了第一層關係：原來擁有培德里的葉家因在香港
做生意致富，也把香港移民的歷史拉遠至十九世紀末。

「一代宗師」裡在「天之嬌女」的粵語小調中出現英國女皇伊莉莎白
二世登基、舞獅歡慶的蒙太奇，然後看到葉問為避禍隻身來到香港，
開起武館，教拳維生。後來香港與大陸間禁止通行，葉問就此斷了歸
鄉路，王家衛也以一個梁朝偉（葉問）穿西裝拍證件照片的鏡頭，暗
示他此後「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定居香港。

大時代的變動讓與葉問同樣一身本領的宮二、丁連山與一線天分別流
落香港，宮二與葉問闊別經年在港重聚，同聲一歎「這些年，我們都
是他鄉之人」。一條武館林立的大南街放眼望去儼然是個武林，有多
少武館、就有多少他鄉之人落地生根。

他鄉小小的香港因有葉問而有李小龍、因有李小龍而有功夫電影、因
有功夫電影而讓香港電影與功夫打入國際。「一代宗師」片尾有位小
男孩隔窗探看習武，睜著好奇的雙眼彷彿在尋找什麼，王家衛說，「
這個男孩是童年時代的李小龍，但也可能是我。」現在的王家衛也立
足香港，透過電影解讀孩提時代的謎題，「一代宗師」就是那「有美
皆臻，無微不備」的答案。